2024-06-24 15:40:19
缙云是浙江丽水市的辖县,三角状的县域像锥子一样嵌入金华、台州、温州、处州(今丽水)四府交界处,自古就有“三府通京喉道”之称。“石头”是缙云的关键词,孔武有力的大型石拱桥、高达五六层的石屋、江南一带规模最大的石窟群,都让缙云成为婉约江南的一个“异数”。不少人眼中的江浙总是一派旖旎水乡的风情,而在缙云,我们会见识到一种由石头缔造的风骨江南。
火山 凝成了缙云的骨架
缙云县地处浙江中南腹地,这里千米以上的高山有343座,括苍山脉与武夷山的余脉仙霞岭在此交汇,好溪穿境而过,两岸险峰嵯峨,田园村落交错,水色山气缠绕,宛若变化莫测的人间仙境。在这方山水中,仙都是仙境中的仙境,鼎湖峰是仙境中的最高境界。
仙都原名缙云山,因唐玄宗一句“仙人荟萃之都”而名动天下,遂改名为仙都。我去仙都的时候,正值春雨初歇,鼎湖峰钻入云雾中,若隐若现,显得仙气十足。一群白鹭从柳树林中飞起,如同碎纸片被风卷起,顺着好溪波间飘洒开去,飘向了对岸的鼎湖峰,渐渐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场景,800年前的王十朋也见过,这位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南宋状元惊叹于这灵性的山水,写下了“皇都归客入仙都,厌看西湖看鼎湖”的诗句。
这联诗固然藏着王十朋对鼎湖峰的偏爱,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看似“柔美”的脾性之下,缙云的骨子里隐藏的却是一副“暴烈”的性格。
缙云的骨架是一片亿万年前形成的火山。这里位于武夷山-戴云山隆起地带和寿昌-丽水-景宁断裂带的中段、浙江火山带的交叉点上,盛产千奇百怪的火山岩。仙都、黄龙、岩门、蛟龙大峡谷等地密集地分布着各类地质遗迹。最具标志性的景观——仙都的鼎湖峰,形成于白垩纪火山喷发,高170.8米,顶部面积710平方米,底部面积2468平方米,是我国迄今发现最大的单体石柱。
著名地质学家陶奎元考察了缙云地质地貌后,认为缙云是亚洲东部沿海、太平洋西岸火山地貌比较齐全、比较系统、比较独特的地质地貌集中区域。
这片火山岩地貌中分布最广的是凝灰岩,储量达30亿立方米。凝灰岩形成于距今七八千万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是一种火山碎屑岩,顾名思义,它的主要成分是火山灰,其中的碎屑物质有50%以上颗粒直径小于2毫米。缙云凝灰石质地多样:有的质地疏松,纹路散乱,显得粗犷大气;有的质地细密,纹理富于变化,形成五花八门的奇妙图案;还有一种层凝灰石,质地非常细腻,色泽明艳,切开来如同千层糕一样层次鲜明。
缙云盛产花岗岩和红砂岩,但是作为建筑材料,它们不是太硬就是太松。而凝灰石质地比较松软,易于开采,一旦氧化之后,却又变得异常坚硬,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建筑石材吗?其实,缙云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从考古发现的宋代墓葬来看,出土的石椁大多由精心打制的凝灰岩石板、条石筑成,做工与今天打制的条石无太大的差别,这说明早在宋代,缙云人对凝灰岩的开采与应用已经比较广泛。
我们走在一条通往鼎湖峰的矴步桥上,它矮矮地蹲在透亮的好溪上,仿佛一座贴在水面上的亲水平台。溪水在脚下潺潺流淌,鱼儿在水中追逐,青山云影聚集在脚尖,我们仿佛踩着波光踏浪而行。同行的当地文史专家项一中老师告诉我们:“在古代缙云,凝灰石作为建筑材料使用最多的是桥梁,脚下这座鼎湖峰矴步桥始建于宋代,它就是由数百块凝灰石铺设而成的。”
石桥王国 是怎样建成的
穿行在缙云山水间,我们时不时会与形形色色的石桥邂逅。它们或横跨险滩绝壁,或静卧村落之中,或镶嵌于青山,或与街市牵手,将缙云装扮成了一个『石桥王国』
流经缙云的三大溪流好溪、新建溪、永安溪分属瓯江、钱塘江和灵江三个水系,三个方向奔涌的溪流割裂了缙云的版图,也割断了条条道路。雨季和山洪暴发之时,条条干流和支流一改往日的宁静,变得
异常暴戾。当年李白感慨:“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在唐朝之前,好溪的本名就是恶溪。
受地形影响,缙云先人千年来一直致力于造桥修路。今天,境内尚完好地保存着宋代至民国期间建造的一百多座古石桥,其中清代之前的有80余座,民国兴建或者重建的有20余座。这些古石桥散布在城乡村邑之间,根据溪流的跨度、水流的湍急程度、桥址的地质结构及石材等因素而各不相同。缙云石桥以长度见长,超百米的达10余座,它们如同一头头石头巨兽守护着缙云山水,呈现出磅礴的气势。
在缙云古石桥中,石拱桥尤为精彩,除了雄浑之势,也不乏婉约之美。那些半圆、弧形、马蹄的拱洞如同半月浮现在清溪之上,每到夜晚,天上的明月、水中的明月与桥拱的半月相互映衬,中国古典审美情趣跃然眼前。
现存的石拱桥之中,壶镇贤母桥当属翘楚。
壶镇的好溪上原来架有简易木桥,一发洪水便被冲没,不得不改为渡口。但溪流宽阔,风高浪急,怒涛吞噬竹筏的惨景经常发生。清嘉庆年间,多次目睹悲剧的当地妇人吕蔡氏发下了宏愿,一定要在好溪上修造一座坚固的石拱桥,造福两岸往来百姓。吕家虽是富户,但面对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还是无法独立完成。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长远计划,一方面拓展经营,一方面力行节约,为建桥筹措资金,并且寻找优秀的建桥工匠设计大桥,翻山越岭寻找上佳石料。就在大家紧锣密鼓地筹划之时,吕蔡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她将吕载扬等4个儿子和建始、建盛等孙子招至病榻前,殷切地嘱咐道:“必成是桥,以遂吾志!”
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七月,经过多年的精心准备,大桥正式开工兴建。针对溪宽水急的难题,工匠们群策群力,攻克了截流、清基、砌筑桥墩等一道道难关。石匠们用石灰、桐油、糯米汁的混合物作为黏合剂,将一块块长方形的条石砌成船形桥墩。12座桥墩以锐角的金刚墙迎水,消解和减少了水流对桥墩的冲击力,远远望去,犹如12艘飞舟劈波斩浪而来。经过一年零九个月的艰苦施工,这座长178米、高9.3米、宽4米的超级石拱大桥终于竣工。大桥建好之初,取名“永济桥”,乡人感恩吕蔡氏的贤德,将其更名为“贤母桥”。即便是拆除了大部分引桥,贤母桥仍比著名的杭州拱宸桥长出58米,成为浙江最长的古石拱桥之一。
紧接着,吕家又在县城五云镇的南渡口建起了110米的继义桥,在东渡镇渡口建起了150米长的竞爽桥。吕家竭尽所有兴建的三座大桥,共耗费白银8.4万多两,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人民币5000万元。直到今天,贤母桥和竞爽桥仍矗立在好溪之上,桥上每天车水马龙。吕家所建的不仅仅是桥,更展现了中国文化的精髓——孝与仁:每个走在桥上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前人赤诚厚重的孝子情怀,舍家建桥的大爱精神。
吕家捐出三座大桥后,缙云另一望族河阳朱氏也启动了建桥的脚步。清咸丰三年(1853),一座长87米、宽4至5米、高7.3米的五孔石拱大桥落成于河阳村外,取名公济桥。有意思的是,此桥从东西两侧同时开建,大桥合龙之时,最后一块方形石板轻轻放下,大桥就合成为一个整体。当地人称它为“锁桥石”。似乎随着这块神奇的石板安放完毕,整座大桥就锁住了。其实,神奇的是石匠的工艺,施工与设计丝毫不差,最后一块石板才能不偏不倚地扣于正中。1918年,一座长74米、高7米、宽3米的永济桥横跨于新建溪之上,牵起两岸街区,这座由河阳朱氏与新建民众捐建的石拱桥因其精湛的建造技艺被桥梁大师茅以升先生收录在名著《中国桥梁史》中。
缙云最美的石拱桥当属岩下村的枫溪桥。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座乱石桥,心中不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它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越过溪流,就像是写意山水画中的彩虹。一条泛着青光的卵石路从村里蜿蜒而来,穿过桥,伸展到对岸。火红的枫树在桥头热烈地燃烧,堤坝上开满了一蓬蓬艳丽的野花,老牛在桥底下斯斯文文地嚼着青草,白鹭慢慢悠悠地蹚过小溪上的堰坝,一个农人扛着农具走过桥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图”。
除了石拱桥,缙云还有不少很有特色的矴步桥:173米的济川矴步桥、156.5米的松洲矴步桥、145米长的练溪矴步桥、115米长的板堰桥、110米长的隔溪矴步桥都是其中的代表作。与大型的石拱桥不一样,矴步桥多见于乡野,它的建造相对简单:在河床上安放一排或者两排高约半米的直立条石,立石上再平铺横放长度1米有余的桥板,如此往复,一座利用横竖条石建造的矴步桥便“摆放”而成。这个过程看起来像搭积木一样简单,实则很有技术讲究:首先,要在水流平缓处选择桥址,来水的河床处要填满大块的鹅卵石以加固桥址,去水处要建滚水坝;其次,柱基要深深插入河床之中,去水侧用三角形的条石斜撑加固;再次,直立的柱头与平铺的条石两端,还要采用双向倒燕尾榫卯对接。
缙云还有一座始建于20世纪60年代末的奇特双层桥——古方胜利渡槽。那是一个战天斗地的时代,随着全国轰轰烈烈地掀起兴修农田水利工程的高潮,缙云县也修建了一批水库大坝、堤坝、堰坝、灌溉水渠。在此期间,这座极具想象力的上下两层、高28.7米的古方胜利渡槽应运而生。渡槽的下层由5个大拱组成,上层则有28个小拱,共同支撑起220米长的水槽。这座由当地工匠建成的双层桥硬生生地将灌溉之水托举到半空,再接力传到远方。
缙云石桥另有石梁桥、石板桥、廊桥等类型。有意思的是,在遍布木构廊桥的丽水市,缙云显得特立独行,居然没有一座纯木搭建的廊桥,现存的5座廊桥都是石拱、石平廊桥——也就是在石拱或者石板桥上加建廊屋的桥梁。他们放弃建筑方便、投资更低的木构廊桥,似乎显示了“把石头进行到底”的决心。
摊开浙江省地图,你还会发现:缙云处在浙江第一大流域钱塘江和第二大流域瓯江的结合部,从地理上看,两大流域并不贯通,但是在两大流域的中游有一个最近的连接点,那就是缙云县,而横贯缙云的仙霞岭则是两大流域的分水岭。也就是说,如果串联起缙云的路网,那么浙北、浙中与浙东、浙南的沿海就可连成一片。因此缙云石桥的意义并不局限于渡人,而是打通了两大流域之间的交通阻隔。
以星罗棋布的桥为节点,以密如蛛网的古道为连线,身处浙江中南腹地的缙云人,亲手编织起一张笼罩整个浙中地区的交通大网——向前是大海,向后是内陆。站在桥上,我似乎听到了遥远的钱塘江涛声,也闻到了微带腥咸的海风气息。
垒石筑城 婉约江南的另类风景
『悬崖开小市,垒石置疑城。』明末著名诗人、爱国将领陈子龙路过缙云时曾用这一联诗刻画古人垒石筑城的功绩。那时候的缙云人建房,采用的建材多为原石,这样的民居直到今天尚有留存。而在当代的缙云,更多的是人工开采的条石建成的房屋,它们展现了一种 『另类』的石韵风景。
20世纪60年代后期,缙云诞生了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石屋。彼时,当地人开始大规模开采凝灰岩,打制成宽40厘米、厚20厘米、长度40厘米到150厘米不等的长方形石条并用这样的条石建起民居,甚至是办公楼、礼堂、剧院之类公共建筑,称其为“条石房”。
石屋在浙江并不少见。沿海一带的渔民石屋,为了防台风,多为一至两层,门窗很小,空间逼仄,蜗居其中,似乎难以伸开手脚,通风和照明也颇为受限。内陆山区有一种由棱形花岗岩块石垒砌而成的石屋,由于花岗岩又硬又重,且越往高垒墙体越重,极可能造成地基塌陷或者墙体倒塌,所以这一类石头屋也只能控制高度。缙云凝灰石密度相对较小,自身重量相对较轻,易于拔高楼层。三四层高的条石房在缙云相当普遍,内部也相当敞阔。缙云老城区的好溪两岸筑有一幢幢条石高楼,它们如同石头城堡一样庄重威严,最多可达6层,最高可达20余米。
凝灰岩色彩极其丰富,绛紫、紫红、红、青、青灰、灰白、米黄、浅黄……似乎变幻无穷,与其他石头单调的面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斜风吹着细雨打湿墙面之时,这些五彩斑斓的石条房如同披上了岁月的包浆,愈发显得生动可人。特别是红色和紫色的石头,在夕阳西下时,披上落日的霞光,会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条石房外立面平平整整,大小一致的条石错开叠置,展现了线条的错落美。仔细看,每一块条石的表面都经过石匠的用心打磨。石匠用铁制的扁凿将粗糙的条石表面凿平整,留下了一个个大小接近、分布均匀的凿坑,如同马蜂窝一般。有些人家要求高,石匠花的时间更多,打磨得更精细,条石表面只留下微微的凹痕,如同密集的雨点打在平静的水面上。这样的条石本身已经是艺术品,看起来既细致又大方,既有人工打制的工整之美又不失石头原有的质感和韵味。
叠条石时,石匠、泥水匠、抬石的民工和杂工通力合作,不能出一点差池,将一块重量一两百公斤的条石合力抬到脚手架上,再稳妥地安放到位。一层条石房通常4米高,一块块条石依次摆放整齐,上下层条石之间错缝叠放,每块条石之间铺设水泥浆,增加石头的黏合力,叠到七到八块石条,一层楼的墙就算砌好了。接着铺上水泥板,再建第二层,以此类推,两个月左右就可建成一幢占地百平方米的三层小楼房。房内一般用条石分隔成左、中、右三间,正中的一间是正厅,也就是客厅,左右两间一般作为厨房和卧室。另外一种条石房外表是石墙,内部是榫卯对接的木结构梁柱,完全采用传统手法建造。
与砖木结构的传统民居相比,条石房牢固实用,冬暖夏凉,易于通风采光,且节省建筑材料,所以一度成为缙云人的建房时尚;直到20年前,以钢筋混凝土和红砖作为主要建材的“小洋房”兴起,曾经时髦三乡的条石房才退出历史舞台。今天,缙云县城的大桥北路、复兴街、寺后街、溪滨南路还保留着成片的条石房,不少小区基本上都是条石房。条石建的礼堂一度成为农村标配,如官店、双龙、仙岩、唐市、水口、湖川等村的标志性建筑仍然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石头礼堂,它们或屹立在村口,或占据村落中央,或处于要道上,成为时代的特色记忆。
除了数量蔚为壮观的凝灰石条石房,还有大洋、南溪、黄寮、岩背等不少原石垒砌的古村落,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岩下村。200余幢石屋,均用不规则的鹅卵石和山石砌筑而成,散布在坡地上,依次抬高,远远望去,俨然一座石头堡垒。走近看,石砌的天井、大门、院墙、窗台,经过风吹日晒,经过雨水冲刷,石头表面落满了斑驳的印迹。石砌的矮墙,爬满了紫藤,石块的缝隙间长满了花花草草,野趣十足。此外,梅寮、官田坑等村还保留着不少长方形或菱形花岗岩垒砌的石屋。这些石屋深藏在高山峡谷,它们没有一丝石头的骄纵,有的只是恬淡、安详、从容的情绪,以日常的烟火气息呈现出一丝浪漫情调。
当你在缙云乡村行走时,不经意间就会与石质的天井、窗台、柱础、柱子、台阶、栏杆、抱鼓石相遇,经常可见水缸、水槽、石臼、石杵、碾磨、石秤砣、石凳等各种石头打制的生活用具。樊敬墓、郑汝璧墓等明代古墓前,矗立着石虎、石马、石人等塑像,一个个栩栩如生,让人惊叹不已。与石相伴,是缙云人的日常,与石相生,则造就了缙云人质朴实在、吃苦耐劳、坚毅顽强的性格。石头化作了缙云的城市风骨,这在婉约的江南着实是个异数。
缙云石窟 雄浑与诙奇
石村、石街、石屋、石桥、石路……那么多的石头建筑,一定需要巨量的石材,那么这些石材采自哪里呢?据当地追踪石窟的摄影师朱礼平介绍:『据不完全统计,缙云现有2000多个石窟和1000多个废弃的采石场,若以规模来说,在浙江最大,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事实上,无论是论规模还是论数量,浙江省的人工开凿石窟都位居全国首位,最知名的当属龙游石窟与温岭长屿硐天,前者号称『中国最大的地下石窟』,后者号称『海上石窟』。而缙云石窟位置在它们之间,规模之大、数量之多、范围之广都远超二者,却极少为外界知晓,即便是不少土生土长的缙云人,对此也不甚了了。
千余年来,“靠山吃山”的缙云先民不停地开采凝灰石,掏出无数个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石窟,单体矿硐最大的达数万立方米,最小的只有数十平方米,当地人称之为“岩宕”,意即石头的洞穴。大规模的凝灰岩石窟集中在仙都、双龙、雅施、岩腰、坑沿等地,体量恢宏的有下洋、板壁岩、郑弄、下项、小岭脚等石窟。它们经过铁钎敲凿、风雨侵袭,呈现出雄浑、瑰丽、险峻的一面,也充满清幽、野性、诙奇的意趣。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僻远洞窟,在当地人看来充满了神秘和恐惧,久而久之,甚至还衍生出了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
下洋石窟群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采石场,外表破开的面积并不太大,入口隐匿在榛莽丛中,颇难找寻。一进入洞口,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沿着崎岖的道路往里走,石破天惊的震撼力扑面而来。大大小小的岩硐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宛若迷宫一般。各种鬼斧神工的岩石簇拥而来,或独立成峰,或交叉穿越,犬牙交错,或筋骨相连。有的四周挖空了,只剩下一道高耸的危墙,似乎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有的如一片薄薄的刀锋,在风雨剥蚀下,似乎闪出凛凛寒光;有的如一细梁悬在头顶,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
在板壁岩石窟群,我见到的是另外一番景象:阳光透过数十米高的“天窗”,要么直射、要么沿着洞口斜射进来,如同照亮石窟的一盏盏聚光灯。光线打在米黄色的岩壁、悬梁上,显得特别鲜亮。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壁表面上留下的一道道铁錾(凿岩的铁制工具)凿出的竖向凿线痕,也有撬动条石形成的断面横向纹理。一竖一横,它们深浅一致,编织成整齐有序的纹路,一直延展到各个洞窟。一部分光落在湿漉漉的岩面上,幻化成一圈圈金色的光晕,宛如烟霞般袅袅升起,令人仿佛置身于魔幻仙境。走进深洞,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接着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水声,低头一看,不禁脚底发软——原来数米开外的地方,竟有一方十余米深的水坑,一串串水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样笔直地坠到池中,发出悦耳的声音。池水如翡翠一般碧绿,散着幽幽的光,水底还躺着不少当年工匠丢弃的绳索、梯子和工具。
20世纪80年代,缙云凝灰岩进入了开采的鼎盛期,这两个石窟就是当年的杰作。石匠卢唐南14岁就加入到采石大军中,直到1998年缙云县政府全面封山之后才歇手。他干了36年,每年出工至少300天,那时候还没有电钻、切割等机械工具,只能靠铁錾和铁锤等简单的工具进行开采,一天采石一立方米左右,这么算下来,一辈子采了上万立方米石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以一块长80厘米、宽40厘米、厚20厘米的条石来计算,卢师傅采出的条石加起来可达150多公里,相当于一个半北京五环的长度!
卢师傅向我描述了彼时的采石场景:第一步,剥开坚硬的山体,先凿出一块相对平整的岩面,然后在岩石上凿出一条深20多厘米的笔直凹槽。第二步,以凹槽作为基准线,向里40厘米处弹出一道与凹槽平行的墨线,左手扶短铁錾,右手握铁锤,沿着墨线打出一排浅浅的岩孔。换上长铁錾继续击打,直到岩孔深达10厘米左右。随后,在每一个岩孔中都插进一根短铁錾,换上八磅重的大铁锤,依次将短铁錾打进岩石中。随着一根根锋利的铁錾钻进岩孔20厘米处,一条细细的裂缝便出现在岩石的表面。第三步,沿着岩石凹槽底部横向打进一排短铁錾。第四步,在两侧和底部凿断的岩石两端按80厘米长度、垂直打入一排长铁錾,将其截断。最后,用长铁鳗使劲一撬,一块长方形的条石就从岩体中剥离出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面切空的岩石上,其他三面按规定的尺寸打出一排岩孔,底部再打进一排岩孔,就像切豆腐一样切出一块长方形的条石。此时的条石还很粗糙,需要经过扁凿细细打磨才能脱胎成一块六面平整的建材。至此,一块合格的条石离开了“母体”,来到尘世间,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在浙江很多地方,经过历代开采,不少山体被“蛀”空,变成了断壁残垣,不少地方是露天采石,无法形成壮观的石窟景观。而缙云石窟展现的是却一副与此迥异的风景:这里既有硐采,也有露天和半露天开采,可分为阶坎式、直穴式、覆钟式等多种类型。特别令人震撼的是井下大型直穴式开采方法,石匠从山顶往下采石,形成了一口井的形状,四周石壁围成一个漏斗。人站在井底,仰望斗大的天空,如同一只井底之蛙,倍感人之渺小。经浙江省第七地质大队对缙云125个石窟进行探测,空间体积约为86万立方米,而这只是缙云石窟总数的1/20!
除了人工开凿的石窟,缙云还隐藏着众多自然形成的流水侵蚀洞穴,最具代表性的有倪翁洞和仙水洞。古人在这些天然造化的石窟中,以崖面为纸,以铁凿为笔,留下了不少题名、题记、题诗、题榜,那些气度不凡的书法杰作背后是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唐代著名书法家李阳冰、北宋名臣赵抃、北宋文学家沈括……细细数来,仅倪翁洞和仙水洞就有97方摩崖石刻,而全县年代在民国之前的摩崖石刻就多达140余处,高居浙江第一。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延续千年的山中采石已告停止,但石头的故事依旧在延续。石头催生了采石匠的同时,也催生了一代又一代技艺精湛的石雕工匠。他们从打制生活用具中抽身而出,除了继承传统的石狮子、石神兽等装饰性雕刻之外,还拓展到石栏杆、石桌凳、石壁画、石坐像及石亭、石榭、石坊、石塔等大型石头建筑的雕刻。缙云人仍然生活在叮叮当当的石头交响乐中,时代的变化给他们的“石头风骨”带来了更宜人的音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