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季翘尾的北疆春天

●撰文 张海律 ●图片 张海律/梁盼盼 ●编辑 杨莹

2022-10-20 21:10:12

有人说,2022年是“滑雪热初年”。早春三月,依然银装素裹的北疆大地涌入了大批滑雪爱好者。他们曾经的去处河北崇礼因承办冬残奥会而完全封闭,吉林的不少雪场也因为新一轮疫情早早关停,于是降雪量巨大的北疆,尤其是阿勒泰地区的可可托海成了雪友们的“最后庇护所”。中国年轻人把对冰雪的热爱淋漓尽致地抛洒在这里,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一边参与、一边记录着这奇特的运动景观:在雪季“翘尾”的盛况背后,我见证的或许更是冰雪旅游业态的一个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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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丝绸之路天山脚下雪原辽阔



3月中,因为在接待能力极其有限的可可托海镇订不到房,很多持“2022全国七山通滑卡”的雪友回到了丝绸之路雪场,欣喜地发现乌鲁木齐又下大雪了。“这可又给丝绸之路‘续命’了!”新手王思祺也赞美道。他生活和工作在兵团城市石河子,期待着尽快再到不远处的自治区首府出差培训,顺便抓住雪季漫长的尾巴。


又一次,我在艾文大道达成了“全身滑雪”的尴尬成就。在这条传说中“全国难度最高”的雪道上,我从最陡部分开始的坡腰处摔倒,根本停不下来地滑溜到最底部——去年我就出过一回这种事,当时是被雪道上方一颗年轻的“鱼雷”送下了山。而这次,四面八方毫无人影,也就再找不到技术之外的其他借口。不能说没有一点紧张,但既然是躺平下溜,倒也不太担心出现伤残:至少这一趟,雪道的尽头还不是骨科。

艾文大道是乌鲁木齐南郊丝绸之路国际滑雪场最为著名的雪道。它立于雪场大厅跟前,让新手胆寒,却让老炮儿们向往。“艾文大道最陡的地方不止36°,肯定全国第一,只是怕吓到人,我们没那么标”,雪场的翟经理这么告诉我,而当时我们已经来到了装扮成西域小镇的丝路美食街,正忙着用抓饭和烤串恢复体力。

其实,半山腰挨着艾文大道的“非常道”,山顶阴坡面没被机器压过留着厚实深雪的“玄奘大道”,难度都不亚于,甚至高于艾文大道。那么像我这样偶尔翻船的老手,为什么感觉不到特别的恐惧?翟经理认为,这得益于软硬件的双保险:“硬件方面,雪道两侧的安全网从意大利进口,能够承重两吨,日夜造雪和无死角的压雪,保证道上有足够的雪和平整度。软件方面,每条索道都安排有两个救护员,轮班盯着,每隔5到10分钟下滑一次,查看情况。在丝绸之路雪场,95%的事故反而发生在初中级雪道,很多人没基础知识也不请教练,滑了一两次感觉良好了,就试着去突破,倒地时第一反应就是拿手掌触地,经常扭伤甚至骨折。为避免这种情况,我们在初中级区安排了免费教学,教新手如何刹车、如何安全摔倒。”

除自驾或参加一日游滑雪团,要从乌鲁木齐市内到达南郊的丝绸之路国际滑雪场,大多时候只能搭乘郊线车先到山下的水西沟镇,再转乘公交。我和一位等车的中年单板客幸运地搭上了一辆面包车。车里的两个新疆大学在读学生给我们递上一份调查问卷:“我们为做毕业论文包了这车,抓住雪友就让大家填表。我们自己却还不会滑雪呢。”正好,我也想多了解雪场的业态,就反客为主地采访了这两位调查者。他们告诉我,绝大多数雪客都会当日往返,不会住在雪场酒店,比如我身边的这位乌鲁木齐单板客,就经常自己搭班车来回;而现阶段雪友们对丝绸之路雪场的抱怨主要在于,雪道要么简单得无聊,要么陡峭得吓人。

我把这些情况反馈给雪场。在大厅外,翟经理指向东边:“我们正建新的滑雪大厅、酒店和别墅公寓。原来的配套设施肯定不够用了,酒店加起来全部也就150间房,这个雪季最多一天来了8000人,我们这里住不下,当然就只能返回市区,山脚下的水西沟村也因此建起了很多民宿。疫情暴发以来,很多常年到国外滑雪的爱好者出不去了,这些人基本不差钱,只想要更好的度假体验。阿勒泰地区——尤其是可可托海——虽然天然降雪量比我们有优势,但很多配套暂时还达不到标准,甚至得排长队等大巴上山。相较之下,消费力更强的家庭出行客人肯定会选择在我们这儿。”至于雪道的多样性和乐趣性,也随着每年一条索道的建立而逐渐丰富了起来,阴坡面漫长且穿过多种地形的“欢乐谷”成了雪友进阶的最好去处。“2016年第十三届全国冬运会后,为了满足越来越火热的大众滑雪需要,我们在原先仅有的吊椅式缆车基础上,做出了西北第一条厢式缆车滑雪索道。如今一共7条索道,覆盖了120万平方米的可滑雪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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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音乐与雪的平行时空



跟我一道挤上吊椅式缆车的5个当地小孩用标准的普通话聊着天。新增的6缆吊厢,经过阿勒泰市将军山雪场最陡峭的佛光道。一位也是本地人的大叔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感慨:“以前哪有索道,我们可都是爬山上来滑下去。后来有了缆车,有段时间我们只要买40元的票。现在,阿勒泰地区居民在三大雪场的平时日场还能享受半价。”


 

即便将军山带雪具的全天票已经“暴涨”至周中220元、周末280元,但对外地滑雪者来说,这依然是全国最高性价比的大型高山雪场。雪场紧邻市区——距城市南北主干道的解放路步行也就半小时,雪友们调侃:“20分钟就能在市医院骨科挂上号。”亲民的价格和便利的交通带火了这里的滑雪经济。一到周末,持季卡旅居租房的外地候鸟、享有巨大折扣的本地学生和附近放假的上班族一齐上山,狭小的服务大厅彻底不够用了,排上一小时队,才能换上雪票。

为了舒适和安全体验,这里的雪板租赁处不像国内其他雪场那样,报雪靴尺码给对应雪板,而是学习道多人少的欧美国家,一双双认真比对调试,这么一来,半小时又过去了。效率和服务质量之间的矛盾,让原本就拥挤的周末变得更加繁忙。而滑雪者多了,事故自然也更多了。与运动伤害主要发生在初中级道的丝绸之路不同,将军山的事故大多发生在中高级道,有些是来不及降速的碰撞,有些则是滑行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的扭伤骨折。一群好友结伴而来,经验和水平原本各不相同,却容易滋生从众心理,“小白”都会斗胆尝试高级道。这不,在由山顶的一个小缺口下来的道外野雪区,我遇到并帮助了好几个要么人板分离、要么深陷雪堆的新手。

从雪场下山的接驳车上,我撞见了3个月前在崇礼认识的老卢——一位在中国各大雪场努力推广滑板滑雪的潮流玩家。他穿着普通靴子,踩上两片隔空相对的板子,卡刃连带180°转体,把雪道变成了自家门口的街道。不少人问他:“这东西难不难?”在平缓坡面上,老卢经常能给好奇者来上十多分钟的免费教学课。感觉差不多上手了,问题变成“在哪可以买到”之后,推广的目的就接近了。这种上层是城市滑板、下层是雪地单板的玩意儿,实在轻巧,老卢和伙伴们背着它乘车,回到城市南郊一套三房两厅公寓里:“雪季初,2000元租下的,现在月租肯定不是这个价了。”

回想上一雪季,我曾到将军山路口一个老旧小区的平房里吃火锅,那是好友欢欢租下的:“两室一厅,1000元,自己再做二房东,把多出的那间以1200元租出去。”而当时我租住的地方,则是老旧小区里的高层住宅楼。一位雪友——决心定居阿勒泰并经营一切滑雪相关生意的四川小伙林百能,在2019年初冬以不到每平方米4000元的价格买下了那套房子。虽然全国房地产市场整体低迷,但在阿勒泰,冬奥会过后的3月,这样的二手房均价已经涨到每平方米5166元,而滑雪旺季的一二月份,电梯楼的三房两厅,月租差不多四五千元了。

雪友数量猛增了,消费需求旺盛了,却并没有给开哈萨克音乐餐吧的当地人巴拉番带去更多的生意。上个雪季我到阿勒泰的第一晚,意外走入这家名为“六月人”的餐吧,认识了老板巴拉番,并更意外地在舞台上重逢了10多年前在深圳认识的哈萨克族著名冬不拉演奏家叶尔波利。这家店里每晚都有民族乐器编制的四人乐队弹唱哈萨克歌谣,非常热闹。虽然餐吧的位置在市里全力打造的五百里风情街,但对于外地雪友来说,它却仿佛处于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我对民族音乐抱有极大兴趣,在抵达阿勒泰前曾在雪友群里打听,并向当地文旅部门询问,但居然没人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一年之后的今天,巴拉番一边开车带我转悠整座城市一边回顾:“六月人刚巧是在疫情暴发前开的。当地音乐人都很帮忙,来支持我。我也曾希望能沾点滑雪热的光,以为通过抖音传播能有10%的雪友到店里,结果,可能千分之一都没有。”夜空中,望着将军山像被手术灯照射着一样的雪亮的夜场,我和巴拉番都在纳闷:莫非疯狂“刷道”的雪友们根本对文艺生活没兴趣?又或者,只在滑雪还没从极限运动过渡到生活方式的现阶段是如此?总之,音乐生意没能“破圈”,加之疫情影响和家人生病,一年过后,巴拉番不得不把“六月人”——这家全疆唯一每晚都有民族音乐弹唱的餐吧——忍痛转手。

如今的五百里风情街还有几家类似音乐茶座的酒吧,每晚给酒客翻唱内地流行歌,偶尔来上一两首当地民歌。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拍摄项目,巴拉番向我介绍了22岁的冬不拉乐手赛肯。这位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音乐表演民族英才班的年轻人还没开学,漫长的寒假里也到酒吧打工。“驻唱和调音,六七小时150块钱,没办法,攒经验吧。”小伙懂事地说道,“闹心的是,将军山下来的雪友时不时会来这儿点上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提到这首前年响彻全国大江南北的“爆款”歌曲,我接触的阿勒泰地区居民都很反感。“这歌代表了哪儿?沾可可托海的光还差不多。”我从富蕴县请来的摄影师梁盼盼作为歌中讲述的当地人,最有发言权。虽说大众口味永远与专业审美有相当大的距离,但幸好这首歌也迅速过时了。对于而今流行的《漠河舞厅》,大家倒都一致喜欢。“好故事,就该以这样艺术的方式去表达。”没能再经营音乐生意的巴拉番总结道。

虽说不一定具有代表性,但我结识的好几位阿勒泰哈萨克族音乐人都不滑雪。通过他们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照片,我发现这几个年龄相差十来岁的音乐人全是阿根廷足球队的球迷。“从巴蒂到梅西,我们这边踢球的男孩子确实都很受影响。”几年前曾因综艺节目走红的流行音乐人阿来告诉我。而作为主力中后卫的巴拉番,更是踢完一场地区联赛,顺次接上我、摄影师和冬不拉男孩赛肯,前往城市北郊的诺改特村拍摄。

巴拉番爱穿美国西部牛仔服,家里兄弟三个都在牧场长大。他最喜欢的电影是1992年罗伯特·雷德福导演、布拉德·皮特主演的《大河之恋》:“也和电影里一样,以前夏天我会和父亲去飞钓。沿着额尔齐斯河那些支流走深一点,比他们的蒙大拿还美,你夏天一定来,带你去钓鱼。”显然,对于当地人,阿勒泰的颜值和玩法,远不止是冬天和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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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津禾木村粉雪天花板下



现如今,阿勒泰地区有了三座大型高山雪场,分别是阿勒泰市的将军山、富蕴县的可可托海和布尔津县禾木村的吉克普林。2021年10月,吉克普林两条索道投入使用,一举改变了先前只能通过雪地摩托或雪猫上升的“奢滑”面貌,也让禾木滑雪的对外营销口号从“中国粉雪制造商”进一步变为“中国粉雪天花板”。


雪场间的免费接驳巴士,经过冲乎尔山前盆地,进入壮美的阿尔泰山之后,一些乘客拉开窗帘,掏出手机,对着窗外反光刺眼的连绵大白坡拍个不停:“这也太美了,到处都可以滑吧。”一个小伙儿凡尔赛式地答道:“等你也像我这样滑了10年,也就见怪不怪了。”14年雪龄的我显然胜出,并和这个在美国犹他州读书长大的年轻人攀谈起来。不得不承认,玩遍落基山的他确有炫耀的资本,而我俩也一致认为禾木和喀纳斯更加俊秀雄奇。

一年前我曾参加过喀纳斯-禾木的两天一夜游。一位曾在疫情前三番五次去日本看雪的深圳姑娘当时就赞美:“禾木村这些白雪覆盖的小木屋比北海道漂亮太多了,而且总是大晴天。”一年过后,她干脆到村里来短租——不一定去滑雪,看着正西面那座孤独的美丽峰就挺好。

美丽有价,置身夺目的天花板下,除了长达六七小时的接驳巴士是免费外,其他的一切都不便宜。原本,禾木村的房价只能在金秋国庆假期才能卖到近千元。有了雪场相关生意,以往人迹罕至的冰天雪地,今冬也火爆了起来。不过高昂的酒店、民宿和餐饮价格并不意味着经营者就能大赚一笔。

原籍江西萍乡的小伙子钟志伟,2017年春节就孤身一人来到了禾木:“2016年我才大学毕业,在福建武夷山的别墅酒店和茶馆工作了一年。到新疆时,更像流浪状态的穷学生。只是过年不想回家,甚至想找个最偏远、最没年味的地方。”远方的巨大吸引力让钟志伟到处找熟识的朋友借钱,好不容易凑了十来万元承租了一家客栈。坚持下来后,他认识了其他四位有着客栈运营经验的“内地疆漂”,合资合力弄出四座精品范儿的“有院民宿”。其中在禾木村的两家,房价都挺高,滑雪旺季时最便宜也要900元,最贵能到2400元。可即便如此,在疫情时代搞民宿还是有着资金压力。钟志伟坦言,目前肯定是亏着的。布尔津县城里,一家自信全疆最好吃米粉的店主告诉我,疫情以来在县城做买卖都只能算给房东打工,更不敢奢望到贵得多的禾木租房开店。

在网上持续走红的禾木村是图瓦人的原始聚落,即便再发展民宿,也满足不了剧增的游客和雪友需求。供不应求情势下,公路入口的服务区,短短几年间,出现了不下20处的客栈和山庄。我拿出全部本领谈判,才算以协议价住进已经运营了13年的禾木山庄,在餐厅里,意外重逢这个冬天才从可可托海调过来的薛经理。上一个雪季,我曾在可可托海那边由旧厂区宿舍改造的精品酒店“芳华·故事里”住过。“因为禾木有了雪场索道,我就被调过来,忙死了,从雪季开始的10月16日算起,到今天(3月8日),餐厅接待了1.2万多人,比上一冬天翻了3倍。”在忙碌的早餐期间,薛经理抽空给我介绍着。这片地块是注重打造景观的花园式山庄,也早已成了禾木标志性建筑,一栋木建筑只有三四间房。“我们全部四个客房片区加起来,也就127间房,上季接待了1000多人,到今天已经4000多人了。”

即便禾木的春雪量远超全国其他地方,但2022年春节后却很少下雪。各家经营者已经着手关停部分客房区,整修升级。开通两条索道还不到5个月的吉克普林雪场也宣布3月10日提前歇业,进一步扩大工程规模。原先的两条索道,只能通达1850米飞云台,新增4条索道后,将在下一个雪季直抵诱人的2800米云霄峰。原本只能通过雪地摩托运送发烧友的野雪区域,云霄峰凹槽旁海拔更高50米的阿西麦里峰,则继续留给掌握顶级技术的登山滑雪高手。这样一来,整体1466米的海拔落差,将使后起的吉克普林超越已有3年历史的可可托海(1200米落差),成为全国海拔落差最大的雪场。这真可谓是“一代新红换旧红”。

而在我抵达禾木的那天夜里,大雪却又铺天盖地袭来了。雪场歇业前,我仅有一天的机会体验“粉雪天花板”。幸好,从山庄到雪场仅有10多分钟车程,且不经过可能被暴雪阻塞的盘山路。头晚,我在房间里书架上,看到一本由本地作家康剑撰写的《喀纳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笔记》,里面讲他们在6月敖包节的时候从禾木村前往吉克普林草原起码要半小时。到了雪场入口处,只看到哈萨克毡房而还不存在雪具大厅,不难预见,眼前山脚下深雪覆盖的这一大片坝子,几个月后一定会是青草遍布的夏季牧场。康剑的书里还提及,到了原先传统的夏秋旅游旺季,通达禾木村公路的两边有很多卖蜂蜜的人家,硬纸壳子招牌上会写着“禾木黑蜂蜂蜜”。黑蜂全称应该是高加索黑蜂,而禾木以前是没人养蜂的。20世纪初的俄国十月革命后,一些旧俄贵族逃到禾木,“带来了种大麦的技术,在禾木巴斯和吉克普林,现在还留有大片被耕种过的土地的痕迹。”

虽然喀纳斯机场边的路牌写着“俄罗斯村”,但在如今禾木所在的布尔津县,已经很难看到俄罗斯族的身影。此刻,我面对着白雪茫茫的大山不由暗忖:那些暂居深山、耕种麦田、养蜂采蜜的俄国移民,当年是怎样度过长达大半年的冬日的?

没再多想,我乘缆车上到飞云台,稍稍适应了一下从前有些害怕的深厚绵软粉雪后,也在宽阔漫长的道内顺利地滑了起来。中途碰到一位自带双板旅行的广州姐姐,我们相约一起刷道。她告诉我,自己早前在北京开始滑雪,在美国进阶,脚下和头上的一切装备都是自购,这与14年雪龄却只有手套和雪镜、其他一概租用的我截然不同。迅速熟络起来之后,有点过度反消费主义的我还讥讽她“差生文具多”。没想到姐姐大胆一步,领着我进到隔离网大肆敞开的道外野雪区。我从来是只要突破了舒适区就更放得开手脚之人,经过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一小段时间后,就开始往U槽状的坡头、娇俏的松林和不见人踪的沟渠穿梭去了。

天空放晴后,视野开阔,我渐渐发现,吉克普林的雪道拦网有很多处敞开的口子,似乎是鼓励雪友探索更多的野趣。或许这一片广袤的1850米以下区域不存在雪崩风险吧。而且毕竟是大雪过后,来不及压实的道内和道外又能有多少差别呢?

胆子肥起来后,变成了我带广州姐姐闯入更多的无人区。其中一次,我们不幸偏离方向,滑到了山下草原村路的另一端,不得不踩着雪板在平地上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趟2公里的越野滑雪。广州姐姐买的是4小时雪卡,差不多已到时间,就此收板走人。缓过劲儿来的我,以为自己满血复活,竟又去探索更多区域。殊不知,道外野雪之危险,其实就包括“过了疲惫点而不自知”这一项。终于,在距离归还雪具的毡房咫尺之遥的一个雪谷里,我摔倒并扭伤了膝盖,费力爬起再踩上雪板,每转一个弯都止不住地再摔。以往只要十来秒就能通过的滑距,我在不停“摔倒、爬起”间,竟拖至漫长的一小时。好不容易到达毡房,三个围观牧民感慨:“兄弟,你真坚强!我们是一直看你这么摔下来的。”

因为地处偏远,禾木雪道的尽头还不是骨科。下到山庄,我只能在附近的社区医务站买了云南白药。那晚,刚在微信里认识的哈萨克族著名音乐人阿来恰好到禾木拍摄视频。工作完成后,阿来到山庄酒吧找我小酌一杯,讲述自己从一个“北漂”长发摇滚青年,被现实逼成了流行音乐制作人的经历。没过一会儿 ,他被酒馆老板认了出来:“你不会就是《我是歌手》节目里迪玛希的音乐合伙人阿来吧?赶路下山前,怎么都得给我们唱一首吧?”阿来非常大方,抄起吉他,调好麦克风,先说了一段念白:“有一年冬天,我身在阿姆斯特丹,满大街的雨滴和金黄落叶,让我想起家乡阿勒泰的秋天。”接着,治愈的歌声响起:“就在那个阿勒泰的秋天,有风,有落叶,还有你在身边。”

我对布尔津县城的俄式建筑感兴趣,所以回阿勒泰将军山的免费接驳车将我搁在了县城。色彩斑斓的别墅区附近就有一家中医院。我走了进去,躺上病床,在边疆八九点钟的落日中,迎来了痛苦的热敷和放血理疗。雪道的尽头,终于是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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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蕴可托可海滑雪者的福地与窘境



3月中旬,禾木吉克普林暂时歇业了,阿勒泰将军山和乌鲁木齐丝绸之路也快在春光中迎来雪季尾声了,大批滑雪爱好者“逐水草而居”,挤到了旅游接待能力极其有限的富蕴县可可托海镇。



镇子餐馆里吃着拌面和肉串的,接驳大巴上聊着技术难点的,雪场缆车前黑压压拼挤的,都是外来的滑雪发烧友,这不免让人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不上班不上学的年轻人呢?即便一个个都是自由职业者,滑雪可是高消费运动,他们在做什么工作?收入够养活兴趣吗?如果真能,那让一线城市996的打工人怎么想、怎么活?可我,不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吗?

事实上,作为多年无业游民,我清楚自己并无力消费可可托海的滑雪生活。带雪具的周末全天票,亲民的将军山是280元,而这些钱在可可托海只能在平日滑4小时。至于住宿,则都不是价格高低问题——这一波“滑雪大潮”之下,当地基本没有空余客房了。幸好广州雪友艾文说了句“来家里住,住多久都行”的客气话,我就把客气当福气,提着行李大方住了进去。还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广东人务实,不会来假客气那一套。”

家里,指的是艾文在雪季之初以4000元月租拿下的一套三室两厅居民小区公寓。“现在4500也找不到了。”楼下小商店的本地伙计说。2018年冬天的一趟北海道旅行,才让艾文第一次接触并爱上了滑雪。回到广州,赶上民众疯狂消费融创雪世界的风口,他干脆辞去程序员工作,做起票务分销。“弄了一年,营业额就都有好几百万,年终5%的返点,拿到十多二十万,加上运作起俱乐部,有了一些收益,这事情比上班好多了,还那么自由。”

这几年,不少珠三角雪友一年四季在室内滑雪,而这种练习过程中不能欣赏风景,只有一门心思打磨技术,因此他们对大山真雪的热情以滑雪技术都远超北方人。加上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消费愿望,艾文他们把这个越冬的地方变成了“广东省广深市可可托海区”。与艾文合住公寓的另外两个伙伴分别来自香港和深圳,他们在镇上非常忙碌,随时接听电话,帮着艾文给雪友租借粉雪板、调试固定器。拼命工作拼命玩的态度,显然已经扩散至整个大湾区。雪季外,香港人吕先生在东莞经营普洱茶生意,疫情前还在泰国定居,担任潜水向导并推广特色旅游定制服务;深圳小伙阿深则在社区上班:“没有编制,工资4000多,防疫期间没日没夜地忙,远不如我打游戏挣得多。”他干脆辞职来可可托海,白天刷道钻树林,晚上打游戏。

3月这一拨滑雪者的大批涌来改变了可可托海小镇上的粤语背景:北京话、湖北话、四川话、东北话……汇合成南腔北调的众声喧哗。因为膝伤需要养些时日,我在可可托海的前两天都没上山滑雪,而是来到著名的111号矿坑外围一家带咖啡的“金山书院”看书。除了必备的当地著名作家李娟、刘亮程、康剑的全部著作外,店里还有《阿勒泰文学》《西部》《西北军事文学》等期刊。店员纳闷:“大家都拼死拼活一掷千金地来这儿滑雪,没见过你这样一天泡书店里的。”我无奈回答:“其实我并不爱阅读,这不因为受伤嘛。”可能为了激励我这样的“文化雪友”,店员赠送了我一本先前翻阅过的《喀纳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笔记》,并告知:“作者康剑,就是我们书院老板,在可可托海和布尔津县城各有一家店。”

我想到阿勒泰的巴拉番跟我说起,没什么雪友去他的那家音乐餐吧。书院的见闻又让我意识到,现阶段中国年轻人的滑雪热情,还真就是只聚焦滑雪本身,除此之外,无论是民族音乐还是本地文化场所,暂时都提不起他们的  兴趣。

可可托海雪场的优缺点都非常突出。雪质绵软,道外野雪乐趣大,是无与伦比的。然而抵达实在太过艰辛,只要一下大雪,接驳客车就经常没法上山。我终于决心上场那天,经过不停歇的奋力铲雪,直到下午2点半才能发车。我在单板冠军姑娘芹芹的帮忙下,才抢到最后一个座位。在又遭遇“伸手不见五指”暴雪的山上,只滑了两个半小时,已经人满为患的缆车不得不提前关停。而后,又是盘山路上不停歇的除雪工作,才能让大巴开上来,接上排队好几小时的雪友,回到镇上。滑雪者其实并不太多,只是因为天气限制,上下雪场的时间段极其有限,才造成这僧多粥少的局面。

越冬的年轻雪友虽然肯定不穷,但大部分也不是富二代。在滑雪对于国人还只是极限运动而非休闲生活方式的当下,很多年轻人为了滑上雪,在其他方面能省则省。看着漫天暴雪,可可托海道内道外的滑雪者担心,一旦下山回镇子,第二天可能就上不来了。可山上的酒店早就没有房间了,怎么办?缆车上,有人惊喜地收到微信,刚认识的陌生雪友,愿意让她(他)到房间打地铺将就一夜;雪具大厅里,有人抢占到桌椅,有人不知从哪儿找来硬纸板,下决心就地过夜;雪场管理方也积极筹措,把会议室改成大通铺,又腾出好几间员工宿舍,挤出了不少空间,让很多雪友睡上了安稳觉。这显然形成了一种奇观,500多元的雪票与几千元的房间高消费之下,是与想象中滑雪度假优雅形象完全不同的困窘场景,但其中也绝对蕴含着滑雪热初年中国年轻人可贵的热情。

与不顾一切滑上雪的热情相匹配的还有冒险精神——虽然在很多时候,冒险会降格成冒失。不少滑野雪的学友在野外失踪,滑雪微信群里,时不时有可可托海镇出动近百人的救援队营救雪友的新闻。大家一面唾弃着这些对自己不负责、占用公共资源的现象,可是很有可能自己在几天之后也成为这样的“作死之人”。毕竟,可可托海的救援是免费的,就连有人扭伤脚下不了山,都能打电话唤来雪地摩托。

3月14日,噩耗传来。4位雪友在远离雪场的可可托海公路隧道上方挑战野雪,不幸遇上了雪崩。1人被深埋,搜救一小时后送至医院,未能抢救成功。一天后,可可托海发布告知书,开始收费救援,价格不菲,并告诫雪友: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滑野雪要自己承担风险。

膝伤远未痊愈的我在同一天结束了自己的这个雪季,离开可可托海,继续前往作为“雪道延长线”的骨科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