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问茶更作茶瓯清绝梦

● 撰文/图片 黄元琪 ● 编辑 武侠

2023-10-23 14:26:48

江南是曹雪芹笔下“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也是马可·波罗眼中的“天堂”。水榭深巷、吴侬软语、橹声欸乃编织出了一幅曼妙的江南风情画卷。人们总说江南是水做的。若要将这“水”字具象化,一是细润的雨水,朦胧的烟雨变幻为笔墨,渲染出一座座城镇的轮廓。二是文人的墨水,他们笔下的诗文冲淡而意远,婉约而不失风骨。三是清香的茶水,西湖畔的龙井茶山、无锡的惠山第二泉,皆是茶圣陆羽笔下的茶意江南。

在遥远的年代,先人走在钟灵毓秀的山水中,从绿意盎然的茶树上采摘下了几片嫩叶。它的本味是缥缈的微香,涩涩的清苦。不料这蕴含着大地芬芳的树叶得到了中国人的喜爱,它飘进千家万户,化成一瓯清茗,散出茶中的尘世欢,更成了传统文人闲情逸趣的精神底色。

江南问茶,单是这个想法便充满了浪漫与吸引力。它从萦绕在我心头的执念变成步履,指引着我走进江南与茶相关的山水、城镇,由舌尖与心灵细细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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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山好水孕好茶

江南肥沃的土壤与澄净的泉水滋养了一瓯绝佳的清茗。在杭州龙井村,你能找到乾隆南巡时采摘的御茶;在无锡惠山,潺潺流淌的“天下第二泉”带茶客梦归文徵明《惠山茶会图》中的缥缈茶香。



隐于杭州,西湖畔的古茶村

寻茶的第一站,我来到杭州。西湖烟波缥缈,群山峰峦叠翠。龙井茶树被雾气与朝露滋养着,蓄出了风姿卓然的灵动。它隐于西湖旁的群山之中,想要看到成气候的、充满乡野之美的茶园,可去琅珰岭、梅家坞、云栖、翁家山、灵隐等地。我坐着公交车,笃悠悠地穿过遮阴蔽日的樟树隧道,越往龙井村走,安静清幽的气息越发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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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步行不久,路两旁阶梯般分布着的茶田窜进了眼帘。一垄垄治愈的绿带着蓬勃的朝气,从山脚攀到了山腰。村里人为自幼生活在这片得天独厚的茶山而自豪,家家户户都以务茶为生。我抬头仰望村口“十里琅珰”的牌坊,向一位闲坐的老人请教,龙井问茶作为新西湖十景为何闻名遐迩。老人娓娓而谈:“这村里有十八棵古茶树,乾隆皇帝下江南游龙井时亲手采摘过。从此十八棵御茶美名远播,大家都来买茶喝。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次来到西湖龙井茶区观看茶叶采制并品茶赋诗。有次他在仔细观看了龙井茶的炒制后感受颇深,写下了《观采茶作歌》。诗里说:‘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西湖龙井旧擅名,适来试一观其道。村男接踵下层椒,倾筐雀舌还鹰爪。地炉文火徐徐添,乾釜柔风旋旋炒。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工夫殊不少……’茶农加工茶叶的辛苦过程全在这诗里了。”

村里另有一处古寺“寿圣院”。此地本是默默无闻却风景绝佳的荒山僻岭,北宋的高僧辩才法师到此隐居,过着风雅幽静的晚年生活。寺僧为方便香客来往,整治山林,开通山道,在旁边的狮峰山麓开山种茶。辩才法师喜爱煮茶论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宋代大儒苏轼是他的好友,每次苏轼来龙井狮峰山脚下的“寿圣寺”找辩才时,法师总是奉上亲手种植的香茗款待知己。苏轼用“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之句赞美龙井茶,并手书“老龙井”等匾额。这段佳话让龙井茶流芳千古。

第一代种茶人选择龙井这片区域种茶,是看中它天生的地理环境与种植条件——龙井茶的生长对于水分的要求很高,一旦水质被污染便要得病。种植龙井茶的土壤结构要完整,土层营养物质肥力要比较充足,土壤内有机物的含量丰富。杭州的地形以山地和丘陵为主,因此排水条件良好。丘陵地区的土壤大多为红壤与水稻土,这样酸性的土壤对茶叶的生长十分有利。在北纬28°与32°的黄金纬度之间,茶树在西湖与丘陵的滋润下茁壮成长。

在偌大的茶园行走,山峦都染上了文绉绉的气质。茶圣陆羽说茶是“南方佳木”。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茶香,我仿佛看到清明时分穿着朴蓝衣裳的茶农们,戴着竹编斗笠,背着小竹篓,口中哼唱着《茶山情歌》,手上敏捷地摘采茶叶,为茶客们捎来明前的第一茬春茶。

回到村里找一家茶室品茶,恰巧看到一位炒茶师傅站在一口大铁锅前,不停地抓、抖着茶叶。看似简单的动作实则技巧性很强,光炒制的手法便有:抓、抖、搭、捺、甩、推、挺、扣、压、磨等十几种。他媳妇招呼我进去喝茶,捏了一小撮龙井茶放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烫呼呼的,85℃左右的热水注入了杯中,青翠的茶叶徐徐舒展,轻盈地上下浮动,像林间的飘雪,河畔的柳絮,让人的心渐渐静了下来,此景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人物妙玉的高洁与清冷。

待水温稍凉,我举杯小口啜饮。初时香气并不浓烈,淡淡的,在口中转了转便沉了下去。然而饮了几口之后,清新与回甘弥沦于齿颊之间,就如山涧中的清泉,不张扬却惹人喜爱。怪不得清代茶人陆次云曾赞许龙井茶“为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在龙井村品茶还有一个妙处,茶客品茶时看到的景色是郁郁葱葱的山野与叮咚洁白的泉水。我体会到了辩才法师的闲适又随和的心境,怪不得一杯香茗在手总是令人愉悦。

老板娘与我说,讲究的茶客,会提前去虎跑泉取水,唯独那样方配得上龙井村的明前茶。今日去虎跑取水的机缘算是错过了,好在江南还有一处好地方——无锡惠山,拥有“天下第二泉”的美誉。去那边问茶,一定也能心满意足吧!



无锡惠山,来试天下第二泉

惠山喝茶,自古有风俗。明代文徵明《惠山茶会图》描绘了明代文人聚会品茶的境况,展示了茶会即将举行前人们的活动。古画描绘的地点位于无锡惠山谷的幽静井亭旁。墨绿的松树与身后绵延的山脉展现了淡泊的氛围。侍童一早将烹茶的竹炉架好,文人们或静坐等茶,或品茶赋诗,记录了古人山间开设茶会的风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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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与惠山茶文化有关的大师是陆羽。陆羽精于茶道,以著《茶经》闻名于世,被后人奉为茶圣。安史之乱后,他来到无锡一带避世,隐居惠山寺中。陆羽品评此地泉水后,钟爱不已,觉得清澈甘甜的惠山泉水用来煮茶再适合不过了,将它列为天下第二。

惠山泉水(后人称为二泉)卧在无锡惠山东麓的缓坡地带。太湖地区降水丰富,山体的裂隙中饱含水分,部分裂隙连成通道,形成了丰富的山泉径流,历史上惠山地区有九龙十三泉之说。二泉是雨水降落到山上,然后经过山体中土壤、岩石层层过滤而形成的,携带的矿物质比较多,从而有水质甘甜又清澈的特点。

泉水景观初成于中唐时期,随着陆羽、李绅、苏轼、赵孟頫为代表的众多唐宋文人造访于此品茗观泉,留下众多诗文篇章,二泉声名渐盛,至迟在元时确立以泉井、泉池、泉亭和祠堂构成的中轴对称的景观庭院。

惠山寺和二泉因为南朝自宋的文化积淀,成为身处异族统治下的元代文人托思怀古之处。赵孟頫“裹茗来寻第二泉”,留下“天下第二泉”五字之匾。元代时,二泉“水递”兴盛,汲取泉水之人众多,以至有了“泉税”的设置。珍珠般的古泉喷涌而出,流淌过了1600多年的时光,奏出了比金石丝竹更悦耳的宫商角徵羽。它的出名既离不开唐宋时期茶文化和山水文化的结合,亦离不开江南社会发达的人文环境。

我来到惠山古镇,古镇外的京杭大运河从无锡惠山脚下流淌而过。宽阔的运河分流成狭窄的河道,逶迤流入镇内。刻满了岁月斑驳痕迹的石码头,不但吸引着商贾前来做生意,也迎来了帝王将相的光临(康熙、乾隆南巡)。如今的古镇河边,我见得最多的人是来自无锡本地的茶客。

无锡人来惠山喝茶是生活中的小情趣。袅袅水雾伴随着清香从茶杯中冉冉升起,是永世传承的烟火气。他们并不讲究复杂的茶道与茶叶的种类,因为第二泉的清冽水质已然让茶的味道有了保证。

朋友告诉我,曾经的惠山遍布“两元”茶馆,茶客自己带茶叶与茶壶过来,茶馆只负责加水。两元的加水费足以让茶客开开心心地待上一天。如今的水费虽是涨了些,但这样的饮茶方式并没有改变,我甚至看到有些老茶客自己带着保温瓶过来,一次性加满水后,连服务费都免了。我不禁哑然,来惠山喝茶的人真的只冲着一汪流淌了千年的汩汩山泉水。这番景象真实还原了苏轼笔下“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天下第二泉”的情调。

我与那些本地茶客一样,坐在河边请老板来一杯好茶。果然,老板并不多问我需要何种茶叶,听闻我要杯“绿茶”后便径直从茶罐中捡茶放进杯中。他动作中最仔细的是倒水,一只手将热水瓶的盖子后翻,缓缓地倒出热水,仿佛漏了一滴都对不起此地的好泉。另一只手拿着杯子略微倾斜,慢慢转动,让热水与茶叶融合后充分萃取。水汽缓缓浮起,氤氲升腾,杯壁上挂满了水蒸气。

我是心急喝不了好水,吹了好几下,呷了一口还是被烫到。再等一等,总算尝到了茶水的清冽。这水太妙了,它分明是一掬月光、一溪雪水,衬得普通的茶叶都清香爽朗。

这份茶与水的浓情,让品茶的乐趣变得更加纯粹。一杯馥郁的绿茶,在泉水的加持下,露出洗尽铅华的本真。我想起幼时随亲戚住在江南水乡,老人总爱让我喝绿茶,说绿茶生津,说绿茶解腻。我却嫌它清苦寡淡,从舌尖到胃里,一点可口的滋味也尝不出。我当时不明白,为何大人们能手捧一个白瓷杯,从早喝到晚?如今大了,看过了复杂的人情世故,也承担了许多的压力,开始爱上了茶的轻逸。

清茶的芳馨与清爽,带着一股来自山野的豁达,让人的心肺充盈着心旷神怡的松快。饮茶解的不只是口渴,也让疲惫不已的身心得到片刻安宁。

无论是西湖旁的茶山还是惠山下的古泉,它们周边都有千年古刹。许多旅人问茶的同时,也去问禅。江南的茶意中总洋溢着谦谦君子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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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文人与茶

与茶一样,江南的园林也冠绝天下。千百年来,江南文人视游园饮茶为日常风雅之举;今天的我们边喝茶边赏园,或许亦踏上了进入传统文人精神世界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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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茶客钟爱的惠山泉水引入了寄畅园的园池之中,这让我特别好奇:在文人的风雅生活中,园林与茶又是如何融入日常的?

我步入寄畅园,看到整个园林以山水为骨,建筑散布其中。假山造景、亭台阁榭、池沼石螭、青苔古桥一样不缺。坐在抄手游廊小憩,看几尾红鲤在碧水中嬉游,扰得一池清波颤颤巍巍。清波被反射到黑檐下的白墙上——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江南园林中的文化世界包罗万象。诗词歌赋、阴阳之道、建筑美学等缺一不可。寄畅园的第三代园主秦耀造园时引用大量典故,使这座园林洋溢着浓郁的文学气息。寄畅园的名字取自王羲之的诗:“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冷涧下濑,历落松竹林。”山区引水入池的曲涧效仿着王羲之等人兰亭流觞的雅事。山间桃花洞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知鱼槛出自《庄子》的濠上之乐,卧云堂寄托着园主的东山之志,箕踞室追摹着王维独坐啸傲,清响斋取自孟浩然的诗,先月榭取自白居易的诗——几乎所有景致的命名皆有典故出处。

古代的园林是文人精神世界的栖息地。许多抱负未果的文人选择大隐隐于世。墙外是纷扰的世界,人坐在墙内面对这一方山水,便能“悠然见南山”,平和地安度余生。

园林中的亭榭创造了户外式的文人茶空间,这是与大自然最为接近的品茗场所。“亭者,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或水道,或花畔,制亦随态。”《园冶》对亭榭的描述从纸张里浮现到了我面前。这样的喝茶环境,突破了建筑居室的局限,创造了具有氛围感的空间,更宜“清赏”与“怡闲”。

我对“风雅”两字的理解是:人在做一些事情时与大自然有了互动——比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焚香,或者坐在抄手长廊听曲,欣赏粉面海棠随风而舞。园林与茶都离不开人心中的那份自然雅趣。被山水淘洗后的心境澄澈如水,茶的香气内敛,只有遇到水,遇到和自己意趣相投的人才会展开自己的内心。

我在寄畅园的游廊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坐在我对面捧着茶杯,斜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园子,神情自若又忘我。我认出他是我在古镇河边喝茶时遇到过的人,当时他拿着保温杯与茶叶请店家冲了水,没想到这次在园林中,又能遇到他独自端坐喝茶。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某年在日本独行,来到了宇治的茶庵,面对着庭院默默喝一口清苦的抹茶,孤独却自娱地品味着“日日是好日”的哲理。相传在南宋末年,正是来浙江径山学佛拜师的日本临济宗僧人南浦诏明把江南的茶宴仪式带回了东瀛。如今这份“和敬清寂”的美学意识在江南的园林茶事中与我再一次邂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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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特殊的茶桌

园林一隅的金砖桌面,有着悠久的历史故事。它与饮茶艺术之间有深远的关联。想知道江南富商钟爱的金砖茶桌的故事,还得从北京紫禁城皇宫殿内的地砖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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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无锡,我在苏州的几处古典园林中游览,经常发现在某个亭榭或南墙花窗下看到檀木桌子上垫着一块墨黑锃亮的“大砖”,两边还环以石凳。大砖摸上去非常光滑,长宽均为两尺两寸,侧面刻有时间、地点与工匠名字。

熟悉江南文化的朋友告诉我,这砖头大有来历,名字叫金砖,原本是铺在紫禁城宫殿内的,在江南古典园林中被主人当桌子用,是不可多得的茶桌。

几百年前,苏州城北的陆慕镇窑火旺盛,青烟蔽日。窑炉中炙热的橙色火光将泥坯炼化成厚重密实的方砖,摇曳的光影背后,是世代匠人的汗水与坚持。看似普通的乌黑细料方砖,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美名。它从明朝永乐年间便开始为京城供砖,被赐名为“御窑”。这里出产的方砖被敲击时的声响清脆悦耳,如同金石,加上密度紧,重量足,工期长,堪比金子般珍贵,因此“金砖”这个名字便越传越响。

我来到建筑名家刘家琨设计的御窑金砖博物馆,它的外墙建筑皆用砖料砌成,层层叠叠;阳光照射在镂空的长廊上,影子在地上绘出一排整齐的格子。往里走几步,曲径通幽的竹林旁是砖雕,展现了江南在砖艺雕刻上登峰造极的精致技法。这些砖元素与展馆中的金砖内容相互呼应,展现砖的编年史。长廊连接着园林与各处场馆,我一边走,一边看当年陆慕砖窑的旧貌。室外园林中保留着一对姐妹窑,两只高高的烟囱指向云霄。它们可是源自清朝晚期的老窑,工匠们在姐妹窑中用古法炮制金砖,曾经沉寂的窑火从式微回归旺盛。

来到一楼的展厅,我看到了一块砖的出生。从掘土到出窑,它必须经历29道繁复的工序。每年立春,燕子飞到嫩青色杨柳的枝头,工匠们便会成群结队地来到陆慕的田地中寻找符合制造标准的金银砖备料。唯有这片土地诞生的高质量泥土,才能炼制出合格的金砖。

从立春到惊蛰,工匠们要完成掘、运、晒、椎、舂、磨、筛的“七转成土”工序。之后再经滤、晒、晞、勒、踏、揉,方能“六转成泥”,使金砖泥土无孔、无气泡。这些步骤完成后,时节已经悄然来到了谷雨。立夏装、小暑翻、立秋筑、处暑遮、秋风晒,一块砖在进窑洞烧制前,足足需要八个月的准备。期间它们还必须被妥善保管,不能被风吹日晒。尽职的匠人为了让泥土结构细密紧实,需要用脚踩、用手锤泥,汗水与时间是一块好砖诞生前必不可少的要素。

烧制同样需要耐心,烧窑讲究前慢后快,工匠不用柴火而是用稻糠去燃烧窑火,这个过程又需要整整130个日夜。直到冰天雪地的大寒时节,完成了最后一道窨水(窑砖烧好后,往窑洞内浇水降温)的工序后,砖的色泽变得乌黑光润,敲之声音清越动听,一块好砖终于诞生了。村民们郑重地捆扎好金砖,搬上漕船,它们顺着京杭大运河来到北京,完成自身的使命。

馆内资料介绍,这座博物馆内藏有1458块金砖,每块砖都有边款铭文。这是它们生命的印迹,工匠将刻有年号、苏州府、工匠名称与编号铭文刻在砖的侧边。它们也是金砖的骄傲,没有边款铭文的砖只能被称为普通方砖。这些“骄傲”的金砖并非只能运往皇宫。在富饶的江南,你也能在古时文人雅士的名园中觅得一块。

金砖充当桌子的妙用颇多:它手感舒适,冬暖夏凉,水滴在桌面上则会迅速收干。所以当园子主人邀请客人来此听风赏月,下棋喝茶时,往往或用毛笔蘸上清水,即兴挥毫,或放上茶点与茶具,风雅对饮。这样的一张茶桌是主人高超的审美情趣的体现,也是传统匠艺与茶道的完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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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中的尘世欢

在江南,不止文人爱茶,老百姓更是离不开它。南浔古镇的三杯茶是丈母娘看未来女婿的考验;每日清晨,游埠古镇的早茶街摩肩接踵,摊铺吸引人的既有清晨浓酽的茶水,更有吃三天都不重样的美味早餐。



喝三道茶,当毛脚女婿

茶中有文人的精神寄托,也有尘世的生活百味。

南浔古镇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正是江浙两省交界处。这座明清时的蚕丝业重镇,在鼎盛时有“水市千家聚,商渔舟结邻”的富饶美名,至今仍留存着众多人文景观,其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尤其为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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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团团升起的晨雾将水面晕得朦朦胧胧。到了旭日东升时,水乡被染成淡淡的橙黄色。远处是水墨画般的马头墙,近处停靠在码头的乌篷船上盖了一层蓝色的布,边缘泛着银光。条石筑砌的堤岸上,早起的主妇们走下石阶,蹲在石垾上取水。河的另一边是长长的廊棚,邻水处设了美人靠。店家纷纷将茶桌靠着美人靠摆放好,水乡与茶客一同醒来,不一会儿,棚下便熙熙攘攘。

我倚在美人靠上,要了一壶碧螺春,伴着缥缈的茶香,凝望河对岸薄烟中的枕水人家。江南的名茶有西湖的龙井、黄山的毛峰与太湖之东的碧螺春。世人常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来称赞龙井茶,而卷曲如螺的碧螺春香馥如兰,回味隽永,却不常被人提及。

啜茗之间,风抚杨柳,吹开了江南的盈盈眉眼。碧螺春经过茶水的浸泡,由青碧变得微黄,馥郁的兰花香气渐渐绽放。这份回味温柔得如船娘的歌声,蕴藉婉转,带着朦胧的幽情。

也就在此时,一艘艘红色喜船从远而近驶来,身边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来一场婚俗演出正在上演。身穿描金绯色婚服的新娘,被头戴礼帽的新郎接到迎亲船上,左右各陪着丫鬟小厮。迎亲船装饰得像一顶花轿,为了表现男方娶亲的急迫,船前后还安了两支撸,成为快船。后面跟着的是几艘放满了新娘嫁妆的“嫁妆船”。迎亲船离开河岸时,两边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在南浔,新郎在成功迎娶新娘前,还有一道小考题等着他。此地未过门的女婿被丈母娘称为“毛脚女婿”。“喝三道茶,当毛脚女婿”是南浔的重要风俗,也是成年男女之间确立婚姻关系的重要形式。各地都讲“三茶六礼”,说的是完整的婚姻礼仪,其中“三茶”即订婚时的“下茶”,结婚时的“定茶”,同房时的“合茶”。而南浔的这“三道茶”,则指甜茶、咸茶和清茶三种风味的茶,每一道茶都包含美好的寓意。第一道是风枵茶。主人以蛋花为底,加入糯米锅糍与白糖,煮出来的茶汤又香又糯,还能果腹,片片雪白的锅糍漂在碗中,形态诱人。它意谓“甜介甜,甜一年”,也代表了对客人的尊重。第二道是熏豆茶,它以炒熟的青豆为主料,再配上胡萝卜干、橘皮、芝麻等辅料。《南浔镇志》记载:每年农历腊月十二和清明蚕花节,农家就用熏豆茶、蚕花园子和南浔家酒祭祀。熏豆茶入口咸津津,特别能补充体力,是城市中很少见的风味。第三道茶则是清茶,多以西湖龙井、顾渚紫笋或者安吉白片泡成。滚烫清澈的白水注入茶碗之中,茶叶慢慢升腾而起,茶香馥郁,入口回甘。民谣讲:“一碗满口甜,二碗精神爽,三碗促膝拉家常。”

丈母娘以茶招待初次上门的“毛脚女婿”,从冲茶的次数及丈母娘的表情,可以看出丈母娘对“毛脚女婿”的满意程度。而毛脚女婿只有等到第三次冲茶,才能获得迎娶娇娘的机会。

我特地去三道茶馆点了一套茶,入口时发现风枵茶清甜可口,像不思忧愁的童年;熏豆茶咸鲜重口,像背负着生活重担的中年;清茶恬淡宁静,恰如回归平凡的老年。人生百味,在茶中竟都经历了一番。



在游埠,赶一场江南的早茶

江南的早茶是一种富有浓郁水乡风情的生活方式。浙江中西部的游埠古镇有着1300多年历史,它隶属金华兰溪,东南濒临衢江,与金华市婺城区隔江相望,西南与龙游县和本市水亭乡接壤,西北与孟湖乡、赤溪乡毗邻。清代文学家李渔曾用“看一眼不足为奇,看两眼怦然心动,看三眼引人入胜”来形容它。它与桐乡乌镇、湖州南浔、义乌佛堂并称“浙江四大千年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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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多桥,自古连接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明代前,古衢江流入游埠溪,紧靠古镇街市,当时游埠溪就设有前街埠头、大街桥埠头、白鹭园埠头、柴市桥埠头、双溪埠头、太平桥埠头等11座埠头,形成了浙赣闽皖交界处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镇上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务工者凌晨搬运货物结束,便喜欢聚在一起吃早餐休憩;商人们为了交流商机,也会一早坐在熟稔的茶馆,天南地北聊个不停。人们休憩果腹、交流沟通的需求渐渐演变成了此地特有的早茶文化。

江南的早茶,不只是清晨炙热的茶水,也是百姓的第一顿饭。

游埠完整地保留着兰溪人喝早茶的古老传统与诸多特色美食。此地人不讲究小盏慢饮,喜欢用大杯泡茶饮水。茶叶无须精细——碾得碎碎的、泡得酽的最好。居民品味的是生活的本真。肉沉子、鸡子馃、豆腐汤圆、炒粉干、带饼油条等种类繁多的早餐能让早茶客在此一连三天都吃不完。

早茶之“早”,超出大部分人的想象:兰溪人从凌晨4点便开始聚集喝茶吃早点,所以游客要想感受浓郁的江南烟火气,也得跟着赶早。东方既白,我们抵达这座古镇。此地以河成街,街桥相连,依河筑屋的马头墙与黛瓦白墙相互辉映,诉说着忙碌了千年的时光。江南水乡韵味浓郁,古宅沿水而建,拱桥百步可见,纵横交织的巷子让人感到仿佛走入了迷宫。

晨曦初现,适才还人迹寥寥的石桥上,已多了不少赶早吃早茶的镇民。他们围坐在熟悉的茶馆店号前,开启新的一天。由于茶馆内部早已坐满,沿路门板拼成的长茶桌也成了大家排队等座的热门地。拥挤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炊烟从烧得通红的炉灶中急急地向上蹿,各家摊铺的老板都在烹制着自己拿手的小吃。早点师傅将老豆腐紧紧包裹肉粒,放进装满淀粉的圆碗里滚一把,再轻手轻脚地倒进大铁锅,等“豆腐汤圆”像乒乓球一样上下翻腾时再盛起来。“鸡子馃”的外皮脆、薄,肉馅与鸡蛋的双重美味令人回味无穷,一口咽下,鲜美多汁混合着小葱与香油的复合香气。“大饼油条”是无数江南人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当我看到黑色铁皮桶炉中一坨坨撒满了白芝麻的饼团,便忍不住咽口水。师傅一边烘烤着大饼,一边在金黄色的热油中炸油条。刚出炉的游埠酥饼散发着芝麻与香葱的迷人香气,口感又酥又脆。

我推起“咯吱咯吱”的木撑窗,用一根油亮的木棍固定住窗户,一边悠闲地吃茶吃早点,一边看着舟楫往来,绿水汤汤。在简单朴素的环境中,老人们手捧白瓷杯,时不时提起热水壶续水,安然地聊聊街坊趣事。江南的早茶带我领略了古镇千年来的烟火气。

早茶滋养了兰溪的人民,也征服了我的味蕾,为我的江南寻茶之旅画上了完美的句号。